发布时间:2024-11-14 12:04:03 来源: sp20241114
作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苏东坡一直为历代剧作家所关注。从元代到明清,从杂剧到传奇,历代戏曲作家从未停止过对苏东坡形象的塑造,这些以苏东坡生平经历为题材的“东坡戏”既是今人了解古代戏曲创作的重要文本,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道景观。近几年来,戏剧舞台上涌现了多部以苏东坡为主人公的戏剧,如话剧《苏东坡》和《苏堤春晓》、川剧《梦回东坡》、锡剧《苏东坡》、音乐剧《苏东坡》、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民族舞剧《东坡海南》等,众院团、多剧种在短时间内纷纷选择重述苏东坡的故事,剧作家以当代视角对苏东坡进行了再塑造,掀起了一股“新东坡戏”的热潮。“新东坡戏”之“新”是方法之新、形式之新,更是观念之新,它与古代“东坡戏”形成了遥远的呼应,彰显了中国当代戏剧的创造力,创新性地传承和发展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古今剧作家为何都钟爱苏东坡
在古代众多知识分子之中,古今剧作家为何钟爱苏东坡?原因有三:其一是苏东坡在文学艺术方面成就卓越,尤其是他的诗词造诣极高,千余年来,他的诗词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承载着中国人的审美情趣,滋润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与心灵,使其诗词入戏,可增强戏剧的文学性;其二是苏东坡一生坎坷曲折,他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本身即富有戏剧性,为剧作家的创作提供了绝佳的素材,不论是展现他一生的经历,还是撷取他的一个生命片段,均有戏剧创作所必需的冲突因子,可自然成戏;其三是苏东坡虽历尽艰辛、屡遭迫害,却始终保持着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不因宦海沉浮而自暴自弃,不因命运颠簸而怨天尤人,这种格局和境界足以引发观众的共鸣,激励人们更从容地面对生活的磨难,进而寻求生命的真意。林语堂称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这种鲜明的个性蕴藏着中国人的理想人格,他不仅是古往今来读书人倾慕的对象,也是网络时代的全民文化偶像。
然而,我们今天津津乐道的苏东坡必然不是历史上真正的苏东坡,他是由历代文人以及百姓共同构建的一个文化形象。古人所作的笔记、杂书、词话等文学作品对苏东坡其人其事进行了记述和改写,为戏曲创作准备了丰富的故事基础。据统计,元明清三代戏曲作品中涉及苏东坡题材的剧作有30余种,现存19种,涉及元杂剧、明清杂剧、明清传奇等戏剧形式。如果对苏东坡题材的剧作再作故事类型细分的话,大致有贬谪故事、交友故事、宗教故事、诗文故事等几类,有些是历史上确有其事,但更多是传奇演义。古代剧作家写苏东坡,有些是借书写他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愤懑之情,如元代费唐臣的杂剧《苏子瞻风雪贬黄州》;有些是借重现他的生平来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如明代陈汝元的传奇《金莲记》。这些作品普遍有思想上的局限性,甚至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即便它们有结构的妙用和情节的巧思,也难称“上品”。苏东坡的故事被不断地叙述和改写,他的形象也被不断地重塑和构建,随着“东坡戏”在民间的流布和传播,苏东坡的形象越来越饱满,从史书中的严肃形象变成了更有亲民性和通俗性的艺术形象。所以,我们所熟知的是艺术世界里的苏东坡,是戏剧重构了我们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记忆与认知。
当代创新让苏东坡形象走近大众
苏东坡达观的人生态度具有永恒感召力,在今天仍可温润抚慰人心。为了讲好苏东坡的故事,连接起当代观众与苏东坡的精神世界,戏剧家不断创新叙事方法和演出形式,通过现代诠释视角,使观众看到了多副面孔的苏东坡。
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创演的话剧《苏东坡》以“苏东坡是怎样炼成的”为戏核,截取了苏东坡44岁到64岁之间的重要事件。从汴京受审到躬耕东坡,从惠州修桥到儋州教书,该剧不以时间为线索,而是以场面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组织戏剧结构,立体呈现了苏东坡的仕途、诗路与情感波折,以此揭示苏东坡的个性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在多舛命运中修炼而成。中国国家话剧院和杭州演艺集团共同出品的话剧《苏堤春晓》的视角更为现代,导演田沁鑫挖掘了苏东坡在诗词偶像背后的另一重身份——“北宋公务员”,迅速拉近了观众与这位北宋大文豪之间的距离,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期间屡遭挫折,却不为权势所动,始终保持清醒态度和清廉作风,其风骨受到当代人喜爱。该剧同样跳出了线性结构的约束,让演员随剧情变化跳进跳出,时而参与剧情表演,时而面向观众叙述,灵活的表演方式让戏剧节奏更自由流畅。该剧舞美设计也别具一格,景随人动、步移景迁,与演员的表演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山水画影像的巧妙应用为剧情增色许多,将以宋韵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该剧最令人称道的是突破了历史真实的限定,展开了自由的艺术想象与创造。尤其是苏东坡被贬黄州的那场船戏,借鉴了传统戏曲的写意表演,苏东坡与两位船家同乘一舟,船家以肢体表演来表现行舟,在风雨中漂泊的小船暗喻了苏东坡正处在精神动荡之时。此时,宋神宗、王安石、欧阳修、司马光以及苏东坡亡妻王弗等人出现,现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交织,构成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心灵空间,这种不囿于一方天地而自由挥洒的形式是戏剧独有的魅力。
上述两部话剧均具有鲜明的喜剧色彩,不论是人物诙谐幽默的语言,还是令人会心一笑的情境创设,均体现了苏东坡超然物外的豁达精神。与之相比,锡剧《苏东坡》的叙事也独具匠心,该剧展示了苏东坡在黄州的五年经历,这是苏东坡仕途坠入低谷的时期,也是他诗词创作的高峰期。在编剧张泓笔下,苏东坡正是在黄州实现了精神蝶变。剧中,苏东坡收到皇帝的宣召要重回庙堂,他在犹疑之中泛舟赤壁,进行了一场精彩的天人交战。他最终舍弃了黄州的惬意生活,重新踏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险途,作为臣子,他无法进退自如,却在饱经沧桑之后练就了宠辱不惊的人格。该剧多处情节化用苏东坡的诗词名篇,以诗入戏,同时又安排了一位说书人穿插讲述,兼具典雅之意、通俗之趣。现代舞诗剧《诗忆东坡》则以现代人的视角来追忆苏东坡,它简化了叙事,并不追求塑造一个完整的苏东坡形象,甚至无意勾勒苏东坡的某个性格特征,通过15首诗词开掘其精神世界,在诗词之旅中进行对历史的追问。该剧的舞蹈语汇十分丰富,同时又使舞蹈与戏曲、古琴、绘画等艺术媒介交融,不过,该剧对叙事的处理以及多种艺术语言的杂糅却造成了口碑的两极分化。可见,如何用国际通用的艺术语言讲好东坡故事依旧是一道难题。
当代戏剧家的创造和创新使苏东坡的形象在当代舞台上焕发新生,呈现出丰富多样的面貌。历史上只有“一个”苏东坡,但戏剧家基于自己对历史、对文化、对戏剧的理解,塑造了独属于自己的“这一个”苏东坡,这是另一重意义上的“集体创作”,赋予了苏东坡这一形象新的气质与内涵。
塑造属于我们时代的苏东坡形象
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苏东坡是自带流量的热门IP。在年轻人非常活跃的网络文化社区,以苏东坡为题材的视频层出不穷,但这种碎片化的表现形式并非戏剧艺术的特长和追求。对当代戏剧家而言,选择了苏东坡不等于找到了流量密码,如何以戏剧方式讲好东坡故事,用现代精神重塑苏东坡形象,并表明当代人的艺术态度和文化立场,不仅是戏剧创新的问题,也关系到以苏东坡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能否在新时代语境中被激活。
优秀的戏剧作品总是以观念取胜。古典戏曲中的诸多“东坡戏”之所以今天鲜有演出,根本原因是这些作品所传递的价值观念已无法被当代观众接受和认同。因此,当代戏剧家在创作东坡题材戏剧时,首先要思考的是“为何写”,然后才是“写什么”和“怎么写”。戏剧具有传承和传播文化的属性,当代戏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苏东坡,体现了他们的文化自觉和自信。在这一背景下,如果不能真正认识到苏东坡的文化价值,不能把握这个形象所蕴含的文化基因,只是将其作为戏剧演出市场的“卖点”或者宣传地方文化的“招牌”,那么,在这种功利心理的驱使下,不可能创造出精品剧目。
诚然,面对同一题材、同一人物,任何一名剧作家想要创新都会感到困难重重。近年来戏剧舞台上涌现出的“新东坡戏”不乏佳作,但也有趋同化的倾向,故事情节高度相似,大多是以苏东坡遭贬谪为起点,以其涅槃重生为结局,中间穿插其为人、为官、为学之事。这是戏剧讲述东坡故事的一般模式,却不是唯一的叙事方式,如上所述,话剧《苏堤春晓》之所以在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就在于它突破了这种模式,充分发挥了戏剧家的想象力,赋予苏东坡的人生故事以新的角度与线索脉络,使戏剧场面更灵动,也使观众看到了熟悉人物的全新面貌。
除了剧作,演出形式的创新也尤为重要,在众多“新东坡戏”中,既有曲艺的参与,也有影像的介入,传统与现代并置。戏剧艺术从来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理应吸纳更多的艺术手法来为我所用,创造出符合当代观众审美情趣的表现形式,苏东坡和他的诗词都给人留下了自由洒脱的深刻印象,当他和他的故事被搬演到戏剧舞台上的时候,也应如此。
不论时代如何发展,苏东坡的故事永远会有人讲述,戏剧舞台上会出现更多、更新的苏东坡形象。如何塑造出真正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苏东坡,使戏剧浸润更多人的心灵,更好地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形象,是“新东坡戏”这股热潮留给我们的思考。
(作者:李世涛,系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戏剧文学系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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